第一章 (捉虫)章节全文免费阅读
小说: 渡青龙作者: 无溃字数: 4614更新时间: 2020-11-27
夜,寂静无声。月亮散发出黯淡清冷的光,漫天的星子也像是忍受不了这黑夜寂静,忽明忽现地躲在天幕之后,叫人看不分明。忽而天空中发出一阵凄厉鸟啼,一只体型硕大的夜枭划破夜空,从修罗地外极速飞来。 原本头一跌一跌,摇摇欲睡的守夜人被这一声啼响惊醒,抬起头来看向这只忽然出现的巨鸟,却是见怪不怪。 “妈的,夜里发情发到爷爷这儿来了,死鸟,我呸!”他狠狠的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心里暗道自己倒霉,被发到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来守夜。 “得了得了,这鬼地方一到初夏就是这样儿。我上次还瞧见一群夜枭子过来,乌压压的一片,把太阳都给遮没了。”他身边的同伴推了推他劝道,“你就是才来,还没适应……” “适应啥啊,”那人听见这好心规劝,却更是烦躁,“我他娘好端端当着我的防营兵,都是那狗日的陆玄庭,自己黑心肝儿的造反,还连累我们这些不知情的手下人被发落到这种鬼地方来。什么青龙王,我操他娘的!” 守夜人越说越上火,拔起手边野草,狠狠的放在手上碾着,就像是碾着陆玄庭那狗贼的头一样,青色的草汁子被挤了出来,染在手上,和他指甲里的污泥混成了一种脏污的绿色。 “嘘”他身边人忽而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左右看了看,似是在确定身旁还有没有人,随后道:“那人的名字现在提不得,你若是不想被发去苦劳营,就把嘴给我封死咯。” 他这话像是咬着牙齿说的,说到最后,两只眼睛睁得像是铜铃似的,里面盛满了警惕。 “哎”,守夜人自知说错话了,有些理亏,心中的火也下来了些:“我这不是,一时激动嘛。毕竟我一过来,家里连个能顶事儿的男人都没了。” 说着,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力的靠在瞭望楼的柱子旁。 “不瞒老兄你说,我们那边儿正在闹饥荒,我都不知道,回家以后看见的是活人,还是一捧灰……” 说着,他眼里的怒火渐渐消了下去,整个人像是被烧尽的芦苇杆儿一样,迅速地灰败了下去 他身旁的同伴见状,心里也起了些同病相怜的悲伤情绪来,拍了拍他的肩,道:“这世道难,我们这些小卒还能咋办,熬着呗,能活着,就是老天爷开眼了。” “再说了”,他忽而像是想起什么来似的,话锋一转,有些幸灾乐祸一般的朝修罗地的方向努了努嘴,接着道:“那人现在也不好过呢,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守夜人一听,心里的悲伤情绪也被转移,缓缓直起身来,裂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道:“我听老人说,这进了修罗地的人十个能活一个,活的这个,还不如死了。” “他都进去十几天了,受了五十鞭,断了一只臂,估摸着早喂野狼了。” “那也是他活该,呸!” 两个人交谈的声音在这寂静黑夜里清晰无比,但是刚刚从天上呼啸而过的姬霆霏却一无所觉。她现在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要如何才能保住自己不从这夜枭身上掉下去。 她忽然想起幼时背书时学过的一句话:“出师未捷身先死”。 这些年来她曾为自己想过无数种死法,然而从发情的夜枭身上掉下去摔死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发生的,否则就算她去了阎王殿里,也能被骆浮屠那帮人笑掉大牙。 她甚至都能想象骆浮屠那张欠打的脸,一双桃花眼弯成月牙,在她面前肆无忌惮的嘲笑道:“小樱桃,早我就说你不该干这行儿的,这下好了吧,选了这么个死法儿,还是脸朝下摔的,哎哟,脸都给摔没形儿了。” …… 不行,绝对不行! 想到这儿,她双手死死地拽着这只夜枭脖子上的软肉,两只腿拼命地夹着它的身子。 这夜枭本就因为发情而十分暴躁,她这一拽,更是瞬间激怒了它。 只见这枭在空中一个快速回旋,一心只想要将背后这个不知什么时候上了它身的两脚兽给摔下去。眼看第一个旋转没能将人摔下去,它又接着作出一个快速俯冲的姿势,却在靠近地面的那一刻,一个翻身,直冲天际。 “我gan你娘的——啊——”姬霆霏随着这只发怒的夜枭在空中起起伏伏,上上下下,却硬是凭着一股蛮劲儿,死死的将自己贴在了它身上。 高空之上呼啸而过的风毫不留情地拍打在她脸上,将她的脸吹成了千奇百怪的形状。她此时脸却早已被冷的麻木,恍惚之间竟然有一种自己的脸已经没了的错觉。 直到最后,这夜枭已经因为刚才那通高难度空中动作没了力,背后的两脚兽却是像狗皮膏药似的牢牢的粘在他身上。 枭累了,枭不想再较劲儿了。 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夜枭最终放弃了抵抗,丧丧的低鸣了一声,认命的驮着她向前飞去。 “跟我斗”,枭背上的姬霆霏终于腾出一只手来揉了揉自己早已冰冷的脸,露出一个欠打的笑容,道:“真当老娘这么些年白混了?” 约莫半个时辰过后,枭兄开始俯冲,随后缓缓地降落在了一片刺桐林中。 刺桐林中三三两两的睡着成双成对的夜枭,听见他们到来,只是懒懒的睁开眼扫视了一下,便又合目继续睡了过去,并不将这新来的一人一鸟放在心上。 姬霆霏捂住自己还没缓过来的心脏,慢慢从夜枭背上滑了下来。 借着月色,抬眼望去,刺桐花已开,将这片刺桐林变成了一片红海。 她双脚落地后,却呆呆地站在原地,似是不敢相信一般。 直到过去良久,才自嘲一笑,喃喃道:“说过再也不会来这鬼地方了的……” 去你娘的青龙王。 她似是认命一般从怀里掏出一个发着莹莹绿色微光的小琉璃瓶子来,随后以约莫一丈为半径,提着琉璃瓶子绕了一个圆。 待到她缓缓走到西北方时,这瓶子中光芒达到鼎盛,绿光几乎快要泛白。 她见状,微微点了点头,将瓶子小心翼翼的重新收回怀里,随后从附近颇为随意寻了一匹巨大的叶子,铺在地上,整个人像是瞬间没了骨头一般的瘫倒在地。 今天折腾了一天,她已经是强弩之末。这刺桐林夜晚有这群夜枭,旁的东西不敢乱进,她可以安心睡一晚,明日还有得忙。 夜空寂静,空气中传来一阵阵刺桐花的淡淡香气,天为铺,地为席,她却睡得格外好,甚至还传出一声声轻轻的鼾声。 在梦里,她又回到了六七岁的时候,被三哥哄骗着登上了后院的假山,却下来不得。 陆玄庭当时也不过十岁,着了一身玄色圆领袍,腰挂玉带,像个小大人似的,冲着她指挥道:“你两手扒住了,踩着那边儿的凹处就能下来了。” 不知为何,她小小的身子却像是被僵住了似的,一动也动不得,从高处望着这不知从哪儿来的小公子,金豆子便止不住地往下落。 “你,你别哭啊,哭能解决什么问题……”年纪尚小的陆玄庭已经有了日后名震三洲的青龙王的架势,一双浓眉死死皱着,木着脸冲她教育道:“你今日就算是哭晕在这假山上,也于事无补,人总是要靠着自己一步步走的。” 过了很久以后,姬霆霏一想起此事还是会在心中感到惊异,这不过十岁的孩子,是哪里想出来这些人生道理的? 然而,还没等梦中的她有所动作,便被手臂上一股灼烧刺痛从梦里拽了出来。 她像是被挤到极点的弹簧似的,猛地从那片叶子上弹了起来。 “嘶,”她呲牙咧嘴的叫唤了一声,抬起灼烧刺痛的右臂,撩起袖子,发现手臂上已经快速的起了一个硕大的水泡,一层薄薄的皮肤被里面的脓液撑得满涨,已到了极限,好似只需轻轻一戳,这层皮便再无法将之包裹,而水泡上还躺了一只红色虫子的尸体。 看到这虫子,她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低头看去,果不其然,约莫几十只红蚂蚁已经聚集她身上四处乱窜着,似乎是正在试图穿过她的衣物,在她身上分一杯羹。 “操,竟把这茬给忘了。”她低声自言自语道,随后两脚左右交替着,快速抖动身体,试图将身上的蚂蚁甩下去。 在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和刚才那只夜枭有了共情。 她身上着玩意儿有个颇为威风的名字,叫做“行军蚁”,地狱林的“特产”,只要被咬上一口,就是一个硕大水泡,只此一家,绝无分号。 距离她上次来这鬼地方已经过去了太多年,一时之间竟然忘了刺桐林里还有这种鬼东西。现在被咬了一口,她才恍然之间想起当初在丛林里,她几乎每晚都是被大娇抱在怀里睡的,因而还从未被咬过,这才没长记性。 大娇…… 她都快记不清她的模样了,只依稀记得一张圆圆的脸,上面稀疏有秩地散落着三三两两的雀斑,和身上一股与她年龄不符的乳香味。 大娇好像很喜欢笑,并不是世家女们那种斯文的捂嘴笑,而是两个嘴角咧到耳根处的肆意大笑。 想到这里,大娇的笑声似是忽然冲破了记忆的枷锁,在姬霆霏耳边层层荡起,不算是顶好听,一吸气时还有些像鸭子叫唤,但是很是有感染力。 就连忍冬那样悲观的人听见大娇的笑声,都会不自觉地扬起唇角…… 姬霆霏一颤,猛地摇了摇头,像是要将这些许久都没有想起来的往事统统甩到脑后去。 然而,陈年旧事就像是河底聚集的沙石一般,一旦触碰,就会随着记忆的水流缓缓涌动,直到很久之后,才会再次沉淀下去。 不能想,不能想…… 她手不自觉地摸上了脖子上挂的那块小铜牌,埋下头去口中喃喃道:“因怖而生忧,因怖而生勇,亦步亦趋,天明始至;因怖而生忧,因怖而生勇,亦步亦趋,天明始至……” 半晌,待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她那双本已波澜骤起的眼睛已然趋向平静。 她又几个深呼吸,似是平复情绪一般,这才从随身携带的布挎包里翻出金创药,银针和纱布,将自己右臂上的水泡挤了干净包扎上。 故地重游,难免,她在心中这样安慰自己。 然而紧随而至的却是一夜无眠,她就这么静坐着等到了天明…… 第二天天刚亮,她便就着刺藤树下藤蔓中流出的清水,马马虎虎地咽了两口干粮,而后又重新掏出自己怀里的琉璃瓶子,再将上边的草绳缠在自己手上,作引路用。 这小琉璃瓶乃是姬家密术,搜魂蛊,本是姬家用于标记重要嫌犯的法子。 这蛊分子母,子蛊早在陆玄庭倒台之时,被她爹趁机种到了陆玄庭身上,而母蛊正是她手里拿的这只。越发接近子蛊,母蛊身上的荧光便会越发刺目。若是子蛊宿主死亡,母蛊便会变成赤色。 昨晚她走到西南方的时候,这母蛊已经发出接近白色的耀眼光芒,这就意味着,陆玄庭不但没死,而且离她不远了。 她有些无奈地自嘲一笑,不知该说她运气好,还是不好…… 照着这搜魂蛊的指引,她走出刺桐林,目光所及之处就成了一片草丛。 这片草丛长得极为茂盛,郁郁葱葱,足有她一个人高,一旦置身其中,便连前路都看不分明了。 她举起手来,看了看瓶子里越发闪耀的母蛊,片刻之后,认命似叹了口气,将腰间别着的一对弯刀取了下来,对着这草丛左劈右砍开来。 初夏的丛林里白天已经热了起来,潮湿闷热的空气粘稠得像是一碗煮干了的粥一样,湿答答地粘在她身上,甩也甩不掉。 她使着弯刀在草丛中飞速前进着,鬓间的汗水止不住地往下淌,顺过她的下巴,沾湿了她的衣领,让她有一种想将一身衣服全都脱了,赤身在这草丛里行走的冲动。 她扬了扬头,踮起脚尖来冲着天空深吸了一口气,好像如果她脚尖踮得足够高,就能短暂逃离这黏腻的闷热的环境。 然而并没有,吸入鼻腔的仍然是一股潮湿黏腻的气体,还夹杂着一股血腥气。 血腥气? 她又快速地憩了憩鼻子,似是确认一般,而后微微皱起眉来,紧了紧手里握着的刀。 这片区域在修罗地中叫做地狱林,伴随着丰富的食物和水源而来的是数不清的猛禽恶兽,她须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她放慢了步子,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着,割草的动作也在放缓,有些没有被割到的草反弹回来,划过她的脖子时,留下了长短不一的细口子。 然而姬霆霏却顾不了那么许多,她全神贯注的盯着前方,警惕着有什么忽然窜出的生物,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血腥味越来越浓,她的心也提得越来越高。 突然间,她像是不小心踢到了什么东西似的,忽的一个踉跄,向前扑去。幸而她眼疾手快,用两手握着的弯刀撑了撑地,这才没摔个狗啃泥。 然而,她正准备从地上爬起,却忽然感觉到脚被什么东西给死死拽住了。 她心头一窒,刹那间转过身来冲着那地上的鬼东西一掌轰去,将那玩意儿轰开一丈之远。 别的不行,打架保命,她绝对是三洲排得上号的。 她又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衣服,这才小心翼翼的朝着那一团不知道是什么生物试探着走去。 然而直至走近,她才不可置信一般用手捂住了嘴。 得来全不费功夫。 地上这如同烂泥一般的生物,正是一个月前还威风凛凛地坐于高位置上指点江山的陆玄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