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订婚完结全文阅读

小说: 诱局(林姝沈怀南)作者: 红拂字数: 16260更新时间: 2020-05-25

作者:红拂分类:现代言情字数:16210字更新时间:2020-03-0722:40:17

我侧身让开,将车尾凹痕和冲击下被树干挤压变形的后视镜亮明给男人,他没反应,我竖起手贴着窗子大幅度晃了晃,“你看得见吗?”

司机制止我,“新擦的玻璃,你别蹭脏了。”

湖水里的枯草和蒲丝粘在衣服上,湿一片干一片,的确有几分狼狈污秽,我隐忍脾气缩回手,“我前轮轧在白框里,你司机撞我车时我是停着

的。”

过了好半晌,我的耐性快消耗得所剩无几,男人慢悠悠开口,“老张,你造成的事故吗。”

司机否认,“我和这位小姐各有过错。”

我瞬间恼羞成怒,“车都没来得及发动,我哪有过错。”

司机指向我倒车的路线,“前排有一米空隙,你是机动车道违规停车,后方两米处是湖水排污的施工深坑,你退我进同时进行,我不加速,你

抢道会酿成严重车祸,要么我被你撞进坑里,要么咱们都横堵在这,进退两难。我家先生时间宝贵,他没空闲耗着。”

我打量着他,“按照你的说法,谁开得慢就得给开得快的腾位置吗。你从绕行的路口蹿出,避开深坑拐弯要打闪,你打了吗?道路间距狭窄又

有施工地,规定每小时二十公里以下减速慢行,你不懂吗?你追尾我的惯力起码有四十公里时速。”我又打量后座上司机口中的先生,他似是在看戏,看得津津有味,我怒气冲冲踢车门,“你时间宝贵,你当别人都混日子的?”

“小姐!”司机蛮横指了指车门的鞋印,“我们先生有洁癖。”

“我也有。”我脱了右脚的高跟鞋,扔进司机怀里,他吓得一激灵,“你…”

我轻描淡写,“踢了你家先生的车,这鞋我不稀罕了。”

男人大约看够了戏,他降下三分之一的车窗,嗓音极低沉问,“那你想怎样。”

我只觉他的阵仗趾高气扬,很不对味,我反问,“你应该怎样处理。”

男人有趣的口吻说,“钱吗?”

我后退两步,胯骨倚着一棵歪脖树的树干,“我像碰瓷的吗?”

男人轻嗤,没有辩解,吩咐司机,“给她。”

司机递出一张名片和一沓钞票,“我们先生这辆能买你的五辆,一万块换后视镜绰绰有余了,花不了的买件衣裳。”

我视线停在一沓红彤彤的钱币,我冷笑,把左脚的高跟鞋也脱下,围着这辆奔驰系列的迈巴赫溜达了两圈,在车牌上方最醒目之处划了一道长

长的口子,撕拉的噪音听得人头皮发麻,我观赏自己的杰作,“抽象派,下笔豪放,收笔流畅。”我问司机,“你主子姓什么啊。”我不等他张

嘴,一挥手,“算了,暂且叫某先生吧。某先生,你下来瞧瞧,我的画技配不配得上你的豪车。”

我不按常理出牌的举动惊愕了车上的司机,他卡着窗框扒头,仔细审视割出的口子,从驾驶门蜿蜒延伸到后面,将近半尺长,他面色发青,

“先生。”

我打开自己车的后备箱,翻出一本久不使用的支票簿,掸去上面的积灰,顺手填了一串数字甩给司机,“你的划痕恐怕不计入保险理赔范围,

钱不够你来梅尔集团,我姓林。”

司机一听梅尔,他拧眉未接。

我摘下帽子,露出整张脸,“眼熟吗?”我歪着脑袋看车内稍微有了动作的男人,“我不管你尊姓大名,希望你明白,诚恳的道歉能解决的

事,非要盛气凌人以金钱践踏弱势从而掩盖你的错,没准会磕上硬茬子。”

后车厢的车门悄无声息敞开,一截裤腿投下的阴影在地上若隐若现浮动,我凝眸观看那团阴影,男人一动不动,是风在肆意晃动。

“你厌恶拿钱摆平一切纷争的人,殊不知那些被压迫的底层,你认为他们有尊严,楚楚可怜,受制于上层,我只看到他们贪财和勒索的丑陋。

不同的阶层看待社会有不同的视野,你无错,我也无错。”

男人音色似曾相识,我迟疑着走近,远处闪烁的霓虹吞噬了此处黑暗,他轮廓被斑斓的光影所环绕,不算分明,可我记忆犹新。

是宋世忱。

他含笑回望我,“许夫人,别来无恙。”

我十分警惕,“宋先生,你上次还不认得我。”

“上次与夫人萍水相逢,我回海城不足半月。这几天我恶补了海城的新闻,对许崇文的新任娇妻略知一二。”

他陷在迷幻的灯光里,时而是虚无的,时而是清晰的,“许崇文虽然年岁渐老,枕畔的女人倒愈加的娇俏。”

他轻佻的痞相我反感至极,“看来宋铂章教子不善,什么浑话你都往外蹦,崇文的私事后生晚辈哪来的胆量议论。而且宋先生既认出我,你装

作不识羞辱,堂堂七尺男儿,举止像下作的瘪三,莫非是宋家的家教吗?”

宋世忱若有所思回味着我的奚落,他坦荡又磊落,“是我父亲的家教。我父亲告诫我,在街上务必要横行霸道,展现我宋家的气度,盖过你们

许家。”

我眉头一蹙,“你放——”我发觉那个字不妥,临阵改成了“气。”

他挑眉,“屁?”

我辩驳,“是气。”

他朝一旁挪动,“上来。”

我径直走向自己的车,“我的车还能开,不必烦扰宋先生相送。”

他莫名好笑,“想得倒美。咱俩不顺路,你上来我问你点事。”

我斩钉截铁回绝他,“我和你没什么好聊。”

他慵懒后仰,翘起二郎腿,平整的缎面西裤交叠出一缕缕波浪纹,“那蒲城的花灯呢?有得聊吗。”

我一滞,偏头看他。

宋世忱似笑非笑,“端午节的河畔人似长龙,我未来的姐夫玉树临风,怎会不备瞩目。”

我如同被钉子钉进土壤里,整个人动弹不得,在他的调笑中哑然消声。

“宋氏承建的写字楼失火和许柏承无关。那夜我正巧在附近酒吧泡马子,闻声便赶到现场,纵火的凶手匆匆一瞥,我记个大概。”

我半信半疑,“什么样子?”

他打个哈欠。

“一米八五上下,白净清瘦,这种——这种样式的短发。”我比划着手势,“很挺拔,文质彬彬的吗?”

他神态看不出端倪,“哦?准确是一米八三,一百三十五斤到一百四十五斤,书生之气,可身板很结实。”

我求证,“真的?”

他闷笑,“假的。”

我气不打一处来,“假的你像模像样接什么话。”

他不以为意,“编给你听啊,谁傻谁上当。”我压着火气,“宋先生究竟看见了吗。”

他吊儿郎当晃悠腿,“我凭什么告诉你。”

我蓦地想到什么,“你不是在南方一座三线小城避风头吗。”

“风头?”宋世忱两手交叉枕在脑后,他睥睨我,“我像是安分守己寸步不离牢笼的老实人吗。”

他眯着眼,笑里藏刀,“我看人很准的。你放出的那盏花灯,我猜一猜,你许了什么愿。”他故弄玄虚掐算了一番,“许崇文早死,你改

嫁。”

我大惊失色呵斥他,“你胡言乱语什么。”

宋世忱笑而不答,只兴味盎然瞧着我。

我一阵阵冒冷汗,强作镇定敲着车扶手,“崇文在,荣华富贵在,宋先生出生便享乐,你最晓得钱财的美妙,难道我不晓得吗?”

他放下那条腿,正襟危坐,“许夫人言之有理,当我没说。蒲城花灯美轮美奂,兴许目睹不止我一人,来日尘嚣直上,夫人名誉受损,别忌恨

错了人。”

我握拳深呼吸,“宋先生,什么仇怨,你非把人逼向绝路。”

他神色不疾不徐,“许夫人,上来吗?”

我拉车门坐进去,他发笑,“你也怕啊。”

我盯着他,“我招你了?”

他否决,“不曾招我。”

“我脸蛋丑,膈应你了?”他认认真真的观摩我,又否决,“也谈不上。”他随手抓起一个玩偶,“我这人的口味海纳百川,地球三大人种黄白黑来者不拒,吃正统鱼

肉,也常吃生猛野味,夫人再丑上几十倍,我也司空见惯。”

他把玩偶递到我手边,“玩吗?”

我攥住,“你还买娃娃。”

“伴游的模特落下的,她用来垫胸,我掏出这玩意把她轰下去了。”

我嫌弃收回手,“伴游,宋先生在海城伴哪门子游。”

他怡然自得抻懒腰,“去超市啊。”

我坐得更远,空出半米安全的距离,“你还真不寂寞。”

窗外涌入的夜风吹乱长发,我拢到耳后,“宋先生自己视力有问题,不要信口雌黄。宋铂章缔造的宋氏集团在海城也数一数二,你禁得起祸从

口出,也好歹体恤他的处境,假设梅尔困于风波,以崇文锱铢必较的性格,宋氏也难逃一劫,家族企业谁的手脚能绝对干净,宋先生分得清孰轻孰

重。与你不相干的,你当什么真呢。”

他神情淡泊支着下颌,似乎在听,又似乎失神,我再次确认,“你记住了吗。”

他下视的瞳仁轻轻一抬,对上我眼眸,“你说什么。”

他散漫的模样差点惹恼了我,“宋先生没听我说话吗。”

宋世忱沙哑嗯,“突如其来的耳鸣,老毛病了。”

我机敏地看前头的司机,他也从后视镜看自己主子,略有讶异之色,显然宋世忱诓我,他根本不聋。

“我想问夫人图什么,刺激吗。我父亲常骂我任性妄为,不守分寸,可我没有像夫人如此胆大包天,一位功成名就的商人,他的感官是很灵敏

的,你在千里之外偷欢,他的耳朵不会伸那么长,可你在他触觉范畴内暗通款曲。”他意味深长咂嘴,“许夫人有脱身之法吗。”我捻着坐垫的流苏穗子,“宋先生的口气,是断定我见不得人了?蒲城花灯节人来人往,我逛一逛违法吗?”

他面无表情说,“那取决于夫人和谁逛了。”

我扯断了流苏,全然没半分心虚,“又没逛酒店,宋先生在烟花柳巷学了一脑子的腌臜,不拖个下水的闲得慌?”

我料想宋世忱不会无凭无据滥讲,仰仗家族红利的儿女,与生俱来就精道的哲理便是口舌易生是非。

我没好气同他告别,“宋先生,告辞。”

我下车刚走几步,他唤住我,“夫人留步。”

我立刻转身,他揭过窗缝送出我遗落在座位的遮阳帽,“这是你给我的见面礼吗。女人的饰品,我收了没多大用处。”

帽子我才买不久,还眼生得很,我向上瞧头顶,果然空空如也,是我那一顶,我伸手接住,“宋先生玩笑。不值钱的帽子,我有心补上见面礼

也万万不会补它。”

他见缝插针,“那夫人有心补吗?”

客套话与真心实意都辨不明是哪一种的人,我倒头回见,我冠冕堂皇敷衍他,“有时机就补,没时机宋先生不缺。”

宋世忱摩挲着指尖掉落的一根草笠,“你亲手编的吗。”

我反反复复晃着草帽,“像吗?”

他勾了勾食指,我狐疑上前,他摇头,朝我拎着的帽子又勾,我才意识到他要草帽,我丢给他,他默不做声戴在自己头上,“老张。”

司机答应了声,“先生您要什么。”

宋世忱指后视镜,司机掰开,调整到合适的角度,他左右照着,“不像。夫人的长相美中带憨,纯中有蠢,你没这样的手艺。”

他取笑完我,拍着驾驶位的靠背催促司机,“快开走。”

司机一踩油门,载着他拂尘而去。

我追着车尾大吼,“我的帽子!”

那辆车像被烈火燃烧了屁股,开得极快,轮胎都险些脱离地面,一溜烟便无影无踪。

海城首席浪荡公子宋世忱竟然当街抢劫,真不冤枉在成千上万的二代子弟中属他最声名狼藉。

我一路疾驰开回许宅,倒车入库的全程都偷偷摸摸,今天的意外不能被许崇文和保姆知道,否则他们问起细节,我明显吃了大亏,许崇文在疼

爱妻子的表象上是无可挑剔的,只要他认定我委屈,势必会泄愤,顺藤摸瓜摸到长宁公园的录像,我背后搞的花招就露馅了,为今之计我只能藏着

掖着。

转天中午我打发了保姆出门买栗子糕,趁机驾车去4S店维修,途经福茂大街,在唐宋府大门外撞见了并列上台阶的许柏承和宋铂章,随行的是

四名衣冠楚楚的商务男士,大抵是酒宴作陪,打扮得非常庄重,颇有庆功宴或开诚布公谈判的架势。

我只顾着观察,没留意街口因我而堵塞的车队,接连地狂轰滥炸促使我回过神,我急忙朝道旁让路,司机平行时降落玻璃讨伐我,“你家建的

马路啊?你会开车吗。”

我好言好语致歉,“对不住师傅,我走神了。”

两车交错而过,我当机立断打闪拐入小道,泊在饭店的停车场,我叫门童过来,“大排场的贵客宴请酒席是哪层楼。”

门童看了看我,“唐宋府的尚品阁档次低点,水晶宫排场大,可最少招待五人以上,您几位。”

我一本正经胡诌,“六七位。”

他说,“水晶宫,四楼。”

我道谢,“有劳指路。”

我乘坐电梯直奔水晶宫,抵达四楼电梯门拉开,一名侍者恭候在角落,他鞠了一躬,“小姐,您有预约吗。”

我说,“随便找个位子吧。”

我在侍者引领下进入大堂,到处乌泱泱的,我东张西望好久也没搜索到许柏承的踪迹,“你这里生意不赖。”

侍者说,“唐宋府是承办婚庆和寿宴的酒楼,喜庆的地方人人都喜欢来。”

我眼角一扫收银台公示的招牌菜价码,“好兆头,不差钱的人都迷信,盼着沾一沾喜气,味道好不好的压根不在乎,你们老板做买卖很会蛇打

七寸。”

我跟着侍者在饭厅里弯弯绕绕,梭巡了几来回,总算发现许柏承的背影,他同宋铂章推杯换盏间相谈甚欢,短短数月,他就顺利拿下了这只老

狐狸,可见玩弄权谋之术,对症下药的功力,许柏承是当仁不让的。

我指着餐厅边缘处的几所雅间,“隔音好吗?”

侍者说,“隔音差些,饭店嘛,肯定人声鼎沸,要清净环境都去茶楼了,特别好的隔音,客人招呼酒菜服务员也听不到了。”

他往相反的方向带路,我脚下停止,“你不用带路了,就那里吧。”我索要宋铂章的雅间相对的一间,位于走廊一角,筑在装饰饭店所用的木

雕门里,仅此一间包房又拥挤又僻静,乍一看冷冷清清的,无人问津。

“那间就行,黑着灯呢,没人。”

我们一前一后向木雕门走去,许柏承是背对门口的,我稍一低头便无声无息经过,未被宋铂章等人识破。

我坐下斟了半杯茶水,涮两圈泼掉,重新再斟,“洗手间在哪头。”

他一指来路,相距不近,他们就算一来一回,只要不特意打探,我这处藏身是不易暴露的。

侍者翻开菜单,“小姐您…”

我朝他嘘,提醒他噤声,他不明所以,但也顺从压低了语调,“您点菜吗?”

我都没翻页,这一页有什么,我就点什么,“翡翠鲜虾,蟹籽羹,珍珠鸭片,打包。我朋友来不了,我不占位子,菜齐了我就走。”他合上菜谱,“一千一百五十八,您是亲自前台结还是我帮您结算?”

“那辛苦你了。”我抽出卡,侍者将卡夹在账本的中央,撕下账单复刻版,压在餐具下,“您稍候。”

我关上门,关到不偏不倚的六十度,能斜视对面,正好也挡住自己,许柏承似是很热,他松了松勒紧的衣领,宋柏章沉吟片刻,“你父亲还蒙

在鼓里,他会同意吗?”

许柏承笑,“宋叔,您多虑了。我父亲干涉的是公务,我要做什么投资向来暗中行事,梅尔一年的决策成百上千,每一桩都需我父亲首肯,他

年事已高力不从心,这半年我的日子还算好过,宋叔不是外人。”

宋铂章很满意许柏承的态度,“贤侄,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侍者推着餐车停驻在廊檐下,端上两瓶酒水,宋铂章出其不意问他,“对面有新来的客人吗。”他说着欠身张望,我立马直起身,脊背严丝合

缝贴着椅子,只隐约露出裙摆和鞋尖。

宋铂章格外纳罕,“是公家?商贾?我没注意有谁路过。”

侍者说,“是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女士,很漂亮。”

许柏承对这些从来不感兴趣,他却像感知到什么忽然扭头,我屏息静气揪起裙子,连袂角也掩住,生怕他认出我,他徘徊在我的位置窥探许

久,宋铂章都不在意了,却见许柏承这般专注,他出言问,“贤侄,是熟人吗?”

许柏承若无其事转回身,“我的朋友很少来唐宋府。”

宋铂章说,“不谈公,只谈私,纵然传播出,对方是敌是友都没关系。当下所有事也不比你与幼卿更要紧…”他话音未落,风尘仆仆赶来的宋

幼卿和走出雅间的侍者迎面相撞,侍者眼疾手快拽住她,她胆战心惊攀着侍者的胳膊站稳,“父亲,路上堵车了。”

我喝茶的姿势一停。

宋氏的应酬,宋幼卿一贯不参与,她在集团无任职,又是待嫁之龄,宋铂章这代人骨子里保守,抛头露面的差事若非万不得已,是坚决不喜女

眷去做,能符合这副场面的解释,只有专程洽谈她和许柏承之间的私事了。

我心头隐隐闪过不祥的预感。

许柏承走到门口接她,“不妨事,我们在等你。”

她看着一桌分毫未动的菜肴,“你们没吃吗?”

他挨着她耳蜗,“我不动筷子,他们不敢吃。”

她面颊漾起桃红,明知故问,“你干什么不动筷子。”

他取下她鬓角沾染的绒毛,“残羹冷炙,你还肯吃吗?”

宋幼卿撇嘴,“我有那么矫情吗。”

许柏承笑着说,“你不矫情,不许我心疼吗。”

她眉开眼笑,“你心里真这么想吗。”

许柏承已经牵着宋幼卿到达餐桌,故而他没理会,两人落座后宋铂章斥责她,“柏承很忙,让他等你,太不像话了。”

宋幼卿拉扯许柏承的袖子,他心领神会解围,“宋叔,等幼卿是我分内之事。”

宋铂章无可奈何,“你会宠坏她的。”

许柏承舀了一勺汤羹在宋幼卿的碗里,“您的掌上明珠,我能宠坏,总不能苛待。”

宋幼卿笑得更甜蜜。

我死死地捏着杯壁,硬生生压下情绪。

宋铂章邻座的下属启开瓶塞,将六只杯子倒满,“许总,宋氏进军船舶业,在海城风声四起,梅尔不知情吗?”

许柏承接过酒杯,“我父亲的幕僚遍布省内,何止海城,蒲城的风吹草动也瞒不过他。”

下属忧心忡忡说,“梅尔是船舶业起家,盘踞在业内的金字塔尖,近半世纪不下神坛,皆因令尊的高瞻远瞩,每逢有船舶业的新秀冒头,便不

惜代价打回原形,扼杀在土壤内,无一例手软,宋氏大张旗鼓虎口拔牙,对梅尔重创是势在必行,许董事长会否撕破脸与宋氏为敌?”

许柏承笑问,“梅尔和宋氏,和睦过吗?”

下属噎住,他讪笑,“梅尔宋氏始终是炮火连天,但梅尔的实力稍胜一筹。许总,实话实说,宋氏的主营是房产,您说服宋董分食海航贸易的

奶酪,和自己父亲对着干,我们董事局基本不赞成,许家的家事,您怎样都情理之中,宋氏以商业博弈的形式搅入,真激怒了梅尔,许董不至于和

自己儿子过不去,可宋氏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宋氏半路出家,软件硬件都差了梅尔十万八千里,我们在船舶业领域能倚仗的精英唯有您。”

宋铂章凝视着杯中酒,一声不吭。

许柏承脸上未见起伏,“暂时没有酿成巨额的亏损,我父亲不会过多追究,我也尽力拖延,他如梦初醒时,宋氏已占据上风。梅尔自上市那

天,个中的机密我了然于心,我一个精英不胜过百万雄兵吗?商海的奇妙与勾人,在于它未知的风险和未知的收益。撕破脸我父亲必定不做,商业

地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为敌未必永远为敌。多年来接二连三的战役,即使宋氏败多赢少,也应对自如了,宋叔您明白什么是知彼知己,有我

在,往后说不准谁败多,谁赢少。我与幼卿的情况,也限制了我父亲与您为敌的决心。”

雅间传来宋铂章心满意足的大笑,我越听越糟心,索性搁下茶杯,用菜谱遮脸,飞快冲去洗手间。

我没有任何戒备推门迈入,眼神不经意定格在镜前的女人身上,红裙夺目,灯下的面容更熟悉。

宋幼卿何时离开雅间的,我竟浑然无觉,我愣住几秒,仓皇中退出,凑巧鞋跟撞上门框发出闷钝的响声,被打扰的宋幼卿循声望向这边,她用

半分钟看清并确定,顿时喜上眉梢,“林小姐?”

她扣上口红盖,快步迎向我,“您在唐宋府吃饭吗?”

“宋小姐。”我皮笑肉不笑,“我朋友临时有事爽约,我准备走了。”

宋幼卿很识礼数,“林小姐,如果您不忙,我父亲今日做东,您随意吃些什么,先垫垫胃口。”

我故作不解问她,“宋董事长为何在唐宋府做东,这不是专办喜事的酒楼吗。近来海城尘埃落定的合作,恕我孤陋寡闻,是宋氏又要财源广进了?”

她也诧异,“柏承没告知许伯父我们的决定吗。”

我更一头雾水,“决定什么?”

他们父子二人极少有悄悄话,商量公事我也都在场,我私下投诚了许崇文,他不可能隐瞒我什么,况且许柏承要借助宋氏上位的绸缪是断断不

会明面坦白的。

“柏承决定…”

我们交谈的工夫,我包内的电话响了,宋幼卿的后半句也随之终止,来显是尹正梧,我沉思着划掉,编辑了一条短信,“我不方便。”

他很快回复,“方便来电。”

我将手机塞回包中,“林小姐请继续。”

宋幼卿不知是忘了还是另有顾虑,她反而放弃了先前的话题,二度邀请我,我琢磨着即便不应邀,我在唐宋府的事也败露了,许柏承同样会一

清二楚翱包厢里窃听的人是我,倒不如大大方方,看他后续会怎么平衡处理。

我跟随宋幼卿进入雅间,原本许柏承正在全神贯注聆听宋铂章的谈论,他像是心不在焉的一掠,掠过宋幼卿时神色平平,直到他掠过我,便彻

底地无比投入得停留在我这里。

“爸爸。”宋幼卿挽着我站在众人所在的餐桌,“您认识她吗?”

宋铂章端详着我。

几个男士面面相觑,相继撂下筷子,“是梅尔的许夫人吗。”

宋幼卿莞尔,“对。许伯父的妻子按辈分我该喊许姨。”

她如此殷切又恭敬的称呼,本是礼节,我听来却尤为刺耳,青春正盛的女人嫁给临近古稀的丈夫,为钱也好,图势也罢,在外界的揣测中必然

讥讽我是利欲熏心出卖色相的女人。

我沉着面孔,没搭腔。

宋铂章的余光停顿在自我出现一刻便失声的许柏承,他试探问,“柏承,幼卿随你,你平日如何称呼许夫人。”

许柏承暗含警告的目光扫过我,他答复,“林小姐即可,我父亲并未要求称谓。”

“幼卿,扶许夫人入席,我们吃顿便饭。”宋铂章很客气点了下头,“许夫人,柏承与幼卿在交往,您与许董有耳闻。走动后倒也合得来,迟

迟没有造访是我们宋家过失,改日许董清闲,我会携幼卿登门。”

我莞尔,“有些家事,我是不做主的,您见到崇文和他说清就好,不过宋小姐喊我许姨,我只怕消受不起。身处规矩森严的门庭,确实要守高

门大户的规矩,可宋小姐比我还年长五岁,宋小姐喊得出口,我却无颜承受,我听崇文说,宋小姐三十一了。”

许柏承掀眼皮看我,酒意上涌,他眼睛多了几缕血丝,零星的猩红深处,噙着不露声色的浅笑,浅到旁人难以察觉,却刚好入了我的眼。

宋幼卿面上些许的难堪,她扶我也不是,不扶我也不是,无所适从得僵硬住。

宋铂章说,“和许董说,和您说,是没区别的,都是幼卿的长辈。”他再次吩咐宋幼卿,“敬酒给许夫人,之后还要许夫人多关照担待你。”

宋幼卿张了张口,喉咙晦涩挤出一声林小姐,她端着陶瓷杯,“林小姐,我不能饮酒,清水代酒。您深得许伯父喜爱,日后麻烦林小姐多照

顾。”

我看着她。

她似乎是别有用心放低自己的气势,女人的直觉有时可怕到恐怖,我的直觉提示我,宋幼卿根本不是她此时表露的软弱,她是以退为进,一个

很高明的女子。

我垂手而立,并没领受她的敬意。

许柏承在宋幼卿最无助时执杯起身,我看向他,他嘴角扬起戏谑又威慑的弧度,“林小姐,这杯酒我敬你。”

我照样纹丝不动。

他干脆斟满一只没被用过的杯子,亲手端到我面前,迫使我无法置之不理。

我深吸气,拿住盈满的酒杯,他先干为敬,喉结滚动间,喉管内溢出微不可察的笑声,我置若罔闻,他喝我也喝,保持着相同的频率,各自的

酒干得一滴不剩,我将杯口悬扣,倒出不存在的余酒,我一语双关,“柏承,我给你面子了。”

他眉眼是浓浓的笑纹,“幼卿不周到,我替她赔罪了。”

我面色转冷,“你父亲若在,这罪非得她自己赔,虽说不是正式与长辈用餐,但宋小姐邀请我来。柏承,你们的敬酒,我是有资格喝的。”

宋铂章很严肃命令,“幼卿,给许夫人敬酒。”

宋幼卿委实抗拒白酒,可她只得遵从指令,她极不情愿拾起杯盏,在她举杯时,许柏承出乎意料的摁住她手,宋幼卿仰起头望着他。

他自始至终同我对视,无论是宋幼卿倒酒还是她靠近我的过程,他的视线都未移开一秒,仿佛要看穿我心底。

“林小姐,当真要强人所难吗。”

我反唇相讥,“强人所难的是宋小姐的父亲,我强迫她了吗?”

许柏承说,“我再敬你。”

我手无征兆得一松,直接摔了杯,摔得不着痕迹,半点不像我故意为之,只像失手,我说,“都别敬了。”

宋幼卿不知所措,许柏承又凝望我良久,才漫不经心抽了一摞纸,铺开在倾洒了一滩酒水的桌沿上,吸附掉喷溅出的酒渍,“幼卿酒精过敏,

林小姐作为半个长辈,别同她计较,要是不尽兴。”他攒了湿漉漉的纸团抛进桌下的竹篓里,阴晴不定看着我,“我接着陪林小姐喝,喝到你尽兴

为止。”

我没有再讲什么,冷冰冰瞥了他一眼,从雅间扬长而去。

我在唐宋府旁边的便利商店买了一盒薄荷糖祛除嘴里的酒味,顺势也醒醒脑,从店里出来我看到街角停泊着一辆车,香槟色的宾利,含有4个8的车牌号在阳光下泛起金芒。

我只一瞬驻足,随即撕开糖盒的包装膜,视若无睹走向自己的车,给尹正梧打一通电话,嘱托他来唐宋府,把车开到4S店维修。

他在电话中问,“您现在方便吗。”

我含糊不清说,“事情重要吗。”

“您醉了吗。”

我按摩着昏沉的额头,“一点。”

“宋氏大喜。”

驶过的洒水车淅淅沥沥,我打了个喷嚏,这四个字也断断续续,“宋氏什么?”

街角的宾利突然发动,我说,“再聊。”我挂断后关机,沿着人行道缓缓行走,那辆车也不声不响地跟在我身后,我步子快它也快,我步子慢

它也慢,像较劲,又像游戏。

我只当醒酒,漫无目的晃荡着,李秘书鸣笛,我不搭理,他只好驶向我,横亘在我的去路。

“林小姐。”

我越过宾利,头也不回。

他焦急万分探出车窗,“林小姐,您喝酒了,我送您回宅子。”

我言简意赅拒绝,“没醉。”

“可是您独自…”

我捂住耳朵,一脸的烦躁,李秘书调转又跟上我,他好意劝诫,“林小姐,您别挑战许总的底线了。”

后排观望我赌气的许柏承被我消磨掉耐心,他摇下玻璃,不容更改,“上车。”

我这才勉强停下,朝车厢内打量,破天荒地用相当生疏的腔调问,“有人吗?”

我们隔空相望,许柏承的脸终于浮现一丝表情,喜怒不明的表情,比没有表情更骇人,“是否有人,你看不见吗。”

我面不改色,“雅间看久了,腻。”

他笑了,笑意阴翳,危机重重,“腻吗。”

我不置可否,“腻不腻,许总身处其中,还问旁观者吗。”

我第一次称他许总。

许柏承有一搭无一搭叩击膝盖,“有多腻,让你如此嫌恶。”

“许崇文带着我也出席场合,什么逢场作戏的戏码没见识过,说你做戏,你做得也情真意切,说你没做戏。”我甩出一剂冷眼,“我上了你的

车,可别闹出误会。”

许柏承语气淡漠,“我再说一遍,上车。”

他眼里漩涡四散,像洪荒淹流,从山顶迅速蔓延,吞没了世道,吞没了万物,灾难所过,民不聊生疮痍满目。

我紧紧地捏着被风席卷的裙衫。

我终究畏惧他,不敢忤逆太过,往常耍性子其实都保有限度,处于许柏承能容忍我的结界,超出界限的事我没做过,恋人和夫妻本质上都有掌

权多少之分,强者则主导,弱者则屈服,根深蒂固的相处模式很难扭转。他像一座山,在喜悦时遮风避雨,在愤懑时镇压我,我并无什么话语权,

我服务于他的计划,以爱之名,以女人之名,唯独不以爱人之名。

经历过一个变幻莫测的男人,一段病入膏肓的情事,才知道摧折人心。

我一言不发上车,李秘书关门下车,他焚了一支烟,靠在车头的电线杆下吸着,午后骄阳似火,天高云淡,烈日炙烤街头巷尾堆砌的青石砖,

像冒着烟,我看着折射在窗户上的楼宇倒影,和许柏承的半张侧脸。

他慢慢偏过头,“知错吗。”

我不应答。

他强行控制住我,操纵摆布于掌下,他挑起我下巴,“你在海城五年,来过唐宋府吗。”

我回答,“我进唐宋府是巧合,我出门维修的。”

他瞟向外壳几乎报废的奔驰,不紧不慢说,“去打仗了。”

我别开头,“赛车。”

他淡淡嗯,“好玩吗。”

我没想到他会接茬,我一时失语,他阴恻恻笑,“撒谎是吗。”

我如实相告,“不长眼的公子哥撞了。”

“地点。”

我报上一处和长宁公园风马牛不相及的地点,“长安区的蒲海大道,他补我损失了。”

许柏承不再追问事故,他旧话重提,“维修汽车,为什么在唐宋府吃饭。”

“我打包带回去,当午餐。”

“菜呢。”

宋幼卿的插曲我始料未及,打乱了我的节奏,我也懊恼,“忘记拿了。”

“林姝。”他盯着我,不阴不阳,“还装傻吗。”

许柏承怀疑我早就盘算好与他一起在人前出现,打得他措手不及,宋铂章手下这群最有头脸的高层是商海浮沉的人精,无须多么漏洞百出的互

动,只那股纠纠缠缠的微妙气氛,足以令他们好奇,产生逼近真相的疑惑。

我无意自毁,也无意毁他,可许柏承不信任我的反应实在令我寒心,我攥着拳,“我都说了,信不信由你。”

他手指的力道由轻到重,虚空的缝隙也渐渐收紧,越是紧,越是痛,在彼此刻意的僵持中,一声清脆的扣响骨头的声音流转在空气中,许柏承

先打破沉默,“别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倔强姿态,给谁看,给我吗?”

我信誓旦旦反驳,“我去洗手间,宋幼卿也在,我听你和宋氏的部下谈事入了迷,没发现她走。你以为我乐意卖她颜面吗,纯属碰上抹不开

面,许崇文对宋幼卿没好感,因为她父亲是宋铂章,我对她更没好感,更不屑利用她。”

许柏承投注在窗上的影子朦胧混沌,像衔着烟雾,他趣味十足问,“你因为什么。”

我夹枪带棒,“没缘故,她不符我眼缘,不行吗?”

他轻笑,“不入你的眼了。”

我不留情面,“我没上赶着她,是她来巴结我的。当初你安排我嫁给许崇文,让我飞上枝头,海城一簇簇的枝头,属我这只凤凰个头大,栖息

的枝丫粗壮。她讨好我,还是我的错吗?”

我爬上他身躯,勾住他脖子,“她拉我上桌,宋铂章让她敬酒,起源都由于我是许夫人,通过我打点许崇文罢了,谁调教我当许夫人的,你找

谁算账啊。”

许柏承脸色越发的阴沉压抑。

我指腹似有若无戳着他的胡茬,“你忌惮什么。忌惮我捅破我们不可告人的关系吗,在众目睽睽下不讲分寸吗?你何必防着我,你怎么连我都

防着。要不是我无路可走,我从未萌生不忠诚你的念头,你关心过我在许崇文身边的艰难吗。”

车里车外只一门之隔,灼热的秋老虎生出熊熊火焰般的热浪,被缄默的许柏承销蚀融化,他周身的温度寒浸浸,像冰冻三尺的长岛,封住了方圆百里,封得暗无天日又无所遁逃。李秘书在这时敲了敲玻璃,“许总,您借口梅尔有加急公函,走得匆忙,宋铂章和宋小姐出酒楼看见便不合适了。”

我撤离许柏承的身体,推开门下车,拦了一辆出租,反手一关,他向西,我向南,顷刻湮灭在攒动的车流尽头。

我回到家洗了澡,在梳妆台卸着唇上的口红,挂钟指向3,滴滴答答的回荡着,“柏承带过女人回来吗。”

保姆一怔,“您问之前吗。”

我在手腕试口红的颜色,横画了一道,“都算。”

她笃定说,“没带过。”

“一个没有?”

她说,“没有。”

“他母亲离世时,他还上中学是吗。”

保姆说,“原配夫人离世,许总才十二三岁。再早我不了解,但许总自少年时期就性情寡淡,防人心重,想必和母亲的早亡有干系。”

我又竖画了一道,“他母亲办葬礼了吗。”

保姆欲言又止,我安抚她,“出这扇门,我全当没听。”

她把枕套扯下,放在水桶里,“原配死得不光彩,许董忌讳,当时众说纷纭,有谣言直指许董家暴,许董为尽快平息,低调火葬了原配,丧礼

灵堂全免,连墓碑也未置办,至今骨灰还寄存在殡仪馆。许总年幼,许董不给原配体面,他能说什么。等到成年,往事也时过境迁,许总重利重

权,陈年的恩怨翻出,于家族和企业都不利。”

我不言不语听着,透过镜子,保姆正匍匐在床尾铺一床崭新的被褥,我意兴阑珊收拾完自己,从抽屉里摸出一罐精油,挤了两滴进水盆,将双

手泡在水面,“青姐,你来别墅工作时,崇文的三房太太还健在吗。”

她回忆着,“三夫人没死,在国外。”我用木梳梳着头发,“他们成婚多久。”

“未满两年。三夫人婚前表现得很贤惠,可婚后真实的品性就暴露了,全是为了上位装的,正因结婚年头短,许董顾忌自己口碑,对外称她病

重送去欧洲疗养,实际是一拍两散,给了一笔补偿费,不允许她有生之年再擅自回国。”

“崇文提出离婚吗?”

保姆说,“自然是许董。寻常女人能顶着许太太的名衔是几辈子修得福分,谁会拱手让人。”

我撩起水冲洗手背,“柏承与她不睦吗。”

“三夫人发病时都四十七岁了,许总未满三十,他们接触少,那时许总常年不归,搬出独居了,逢年过节才露面,没机会不睦。”

我拧干毛巾擦了擦水珠,“二夫人呢,我从没听崇文讲到她,上回我不留神提起,崇文不高兴了,他自己娶的妻子,他犯什么别扭,除非是置

气嫉恨她,二夫人出轨吗?”

提到二夫人保姆很是讳莫如深,“二夫人…失踪了。”

我大吃一惊,“失踪?”

她支支吾吾,“是失踪。”

我愈发奇怪,“私奔吗?”

保姆说,“二夫人哪有胆子给许董戴绿帽,是单纯的失踪了。许董疑心过是许总背地里出手,毕竟原配尸骨未寒二夫人就嫁入许家,许总不免

仇视她,可许董全面排查后,不是许总。”

我把玩一瓶未开封的指甲油,“这么蹊跷?”

保姆说,“许董和二夫人的感情不深厚,刚失踪时惊动了警方,许董为自保名声不得不配合寻查,立案五年一直悬而未决,又是大户人家,坊

间流言难听,时日长了上头没法交差,隐晦提点许董得过且过,许董求之不得,不消三个月又娶了三房。”

许家在海城的势力要掘地三尺找个人是易如反掌的,能在许崇文的层层勘测下瞒天过海,的确只有许柏承具备这个道行。

“二夫人失踪时,柏承多大岁数。”

“二十出头,硕士毕业刚进公司实习。”

我愕然,“是梅尔曝出要上市的那年?”

保姆整理着换下的旧物,“对的。”

二夫人若在平常日子失踪,许柏承的嫌疑很大,若是梅尔筹谋上市的日子,那决计不是许柏承,如保姆所言,他注重功利,他会不择手段报复

许崇文,不会报复自己觊觎的家产,一旦董事长的丑闻公关不了,会殃及梅尔导致上市泡汤,大伤的元气起码要十年八载恢复,许柏承能接受自己

母亲死得不明不白,可想而知他的自制力和忍耐力,他是按部就班完成大计的人,没必要铤而走险。

保姆拎着水桶出屋,我喊住她,“崇文有仇人吗。”

她思考了一会儿,“商场如战场,仇敌遍地。”

我嘱咐她,“手洗,别刮丝了。”

我清理完梳妆台的闲置上床睡了一觉,五点钟被一楼的钟声吵醒,我坐起揉着太阳穴,心口没由来的砰砰直跳,像要爆发什么大事,保姆听到

动静进卧室,她发觉我无精打采,马上斟了一杯蜂蜜水送到我跟前,“夫人,许总回家用晚餐。”

我喝了一口水润嗓子,“什么时候到。”

她说,“都进门了。”

我慌忙一饮而尽,扯开毛毯下床,“我卸妆时你说上午宋氏来人了?”

她蹲下替我穿鞋,“是来了一批。”

我捕捉到敏感词,“一批?”“三四个,西装革履的。”

我想起唐宋府的场景,心中没底,“听见说什么吗。”

保姆说,“有关宋小姐。”

我皱眉,“待了多会儿走的。”

“一小时。”

我迈步出去,刚要右转下楼,书房里飘飘忽忽地传出许崇文和许柏承的对话,当即吸引我一顿,杵在楼口窥伺那扇虚掩的门。

许柏承站姿笔直向桌后的许崇文汇报什么,许崇文的兴致不浓,他一边翻阅手里的资料表,一边一心二用聆听许柏承陈述。

我对保姆说,“你去忙,走路轻点。”

保姆拿过空杯,蹑手蹑脚从过道离去。

门缝刮开一寸,许柏承的身影完全烙印在我眼底,他穿着银灰色的晚宴西服,和中午在唐宋府的穿着不一致,或许是又参加了宴会,傍晚的暖

风一帧帧蔓过桌上的纸张,仓促一收,门扉的嘎吱响也戛然而止。

许柏承解开两粒纽扣,“宋氏拿到的那块地皮在初步规划建造,宋柏章对船舶业非常感兴趣,我将计就计卖了他人情,将梅尔解除合作的厂家

推荐给他,他视若珍宝。”

许崇文慢条斯理在落款处签字,“然后呢。”

“海航贸易,房产建材,在盈利前都是最烧钱的买卖,齐头并进何其困难。开头越顺遂,期望值越高,失败越一蹶不振。地皮是宋氏这几年的

大项目,我问过幼卿财务部的经费流水,这块地皮,宋氏的预算有两点五亿,宋柏章雄心勃勃,非大手笔不做,船舶业的初期他预算也多达两亿,

假如有一环节断链,宋铂章只会顾此失彼,陷入资金缺口,像雪崩一损俱损,连累宋氏的股票。”

许崇文从头至尾看完了文件,他停在末页上,“宋铂章没你估算得那样简单,你要得偿所愿,不能操之过急。”他抬头,“宋氏这潭水,你也打交道--LQ-X--一阵了,是深是浅。”许柏承说,“我能较量。”

许崇文端起茶杯,“你开了一家会所。生意怎样。”

“同行中,效益颇丰。”

许柏承没有打发蜡,只洗得清爽蓬松,一部分风吹入书房,发型微微凌乱,他泰然自若说,“父亲,倘若我有把握将宋氏一锅端呢。”

许崇文目不转睛注视着眼前意气风发又颇为老练的许柏承,“什么把握。”

“宋铂章好大喜功,我以此牵制他,胜算很可观。宋氏的外患是大概率因宋铂章投入过多而资金链断裂,宋世忱是宋铂章的内忧,宋世忱气盛

鲁莽,设计他闯出弥天大祸不是难事,只等宋氏内忧外患之际,由我出面游说,低价抵押出宋氏总部大楼和建材工厂,换取资金流动,以及目前在

收尾中预计年底开售的三期楼盘,若能统统收归囊中,梅尔将复制02年上市创下十亿翻两番达到四十亿资本的辉煌。宋氏出品的房产在海城乃至省

内有口皆碑,宋氏对受用群体定位精准,九成面向高奢住宅客户,房价高得离谱,是同类户型一倍的价格。我调查过,一二期五月底售罄,开始陆

续交接,宋氏还开设了尾款自贷先河,一些职务特殊从而担忧被曝光资金来历不干净的客户,可以在宋氏内部签署还款合约,只银行一半利息的利

率还贷给宋氏,宋铂章的行为属于非法放贷。”

许崇文觉得很有意思,他合住文件,“说下去。”

“这桩罪行揭露,将是宋氏更要命的内忧。可许多隐秘不是宋氏人或者宋铂章的心腹,无法太详细触及。而且宋氏真有兵败山倒的一天,接管

宋氏残局做重大抉择,不拿出有力的身份,董事局不服众。”

许崇文用杯盖拂了拂茶面,“宋铂章派人送来请柬,你订婚一事,还是外人通知我。你和我这么生分吗。”他思索片刻,已然清楚许柏承的打

算,他仍问了一句,“你什么打算?”

“我的打算是尽早迎娶幼卿。”

许崇文望向他,“你有对宋氏下手的准备,她是宋家人。如若宋铂章垮台,你抛弃发妻,会背负骂名。”

许柏承说,“父亲。我不会抛弃幼卿。如果我造成宋家溃败,我会用长久的婚姻偿还幼卿。”

他的答案令许崇文一愣,“你想明白了吗。”

许柏承郑重其事,“想得很明白。”

数米之外的我被这荒唐的一幕击中,如五雷轰顶,呆滞在原地。

我骤然感觉到荒诞可笑,像舞台上的小丑,竭力讨台下的欢心,可还未到曲终人散之时观众却纷纷索然无味离席。

我服从许柏承每个指令,对他的野心百般掩护,犹如一只剥掉全身刺的刺猬,将女人的牺牲、不安和嫉妒打掉牙和血吞,义无反顾跳入深不见

底的浑水,我算计着有名无实的丈夫,在世俗伦理的惊涛骇浪中忘却自己的喜与悲,忘却自己愿与不愿。每当我不由自主要逃离,便狠心抽刀,扎

向自己,扎得血肉模糊,以剧痛强制自己从疯狂怯弱中清醒,我一点点活成了许柏承手中的武器,活成了他需要的样子,却换来谎言铸造的背后一

刀。

他编织了诱人的一张网,笼络我禁锢我,我一度什么都信,信这一切结束时我会再度返回曾经的生活,我们会毫无裂痕,会像什么没发生过,

他眼中的我依然热烈,纯真又风情,我眼中的他,依然诱惑又危险,是一枚包裹糖衣的药丸,辣舌头,辣咽喉,致命却上瘾,而在瘾头的痛苦折磨

下他的阴毒不值一提。他会怜悯我,在浩劫后有失而复得的惊喜,让这段不堪的悖逆纲常的时光变成尘封在历史中的故事,从我的现实里剔除得一

干二净。

我为此美梦而丧心病狂,无所不为。

偏执得枉顾是与非。

我记得离开阑桥那晚,午夜未至,江港弥漫着霏霏细雨。

他一手抱着我,一手开车,带我回澜园。

海城的街道像电影里的桥段。

扑朔迷离,楼厦如山。

四扇车窗大开,公路风声呼啸,连绵的灯火映在他眉目,我要触碰,触碰到一束蓝紫色的光圈,他恰好也转过头,我问他你今年二十九岁吗。

他回,“差不多。”

我说,“你不像,像三十岁。”

他将油门踩到底,“有分别吗。”

我大声说,“三十岁的男人是酒,二十九岁是茶,差了一岁,差了度数。”

许柏承知道我年纪小,他不曾问,只是扫视过我袒露的胸脯,笑着说,“有点小。”

我误解了,不服输挺胸,“小吗。”

他怔住,倏而嗤笑,抚摸着我飞扬到他肩膀的发梢,逆着恍惚的灯影飞驰。

二十二岁这年,我遇到了许柏承。

一个极其性感的男人。

他喜欢松松垮垮的深色系的睡袍,系得狂野的束带,淌着水丝的黑发,他喜欢在幽暗的灯光里叼着烟,颓废又冷淡。

用性感形容男人,一定是极致的尤物。

甚至他皮肤上的毛孔,呼出的烟味,牙齿上琐碎的牙膏泡沫,都带有迷醉腐蚀的致幻感。

他碾了烟蒂,躺在床上,我躺在他怀里。

他捱在我耳畔笑,“我叫许柏承。”

他喷出的气息像大火燎原,烧得寸草不生,我被烫得光秃秃,失去了寸土的保护,我情不自禁发抖,我回应他,“我知道。”

“不。”他搂着我,“你不知道。”

我急得面红耳赤纠正他,“我真知道,你上周在世纪塔告诉我了。”他笑容更深,“你知道我喜爱什么,憎恨什么吗。”

我被他问住了,我啜喏说,“才来往一个月,谁能把什么都了如指掌。”

他脸埋在我肩窝,“以后你都会知道。以许柏承女人的名义知道。”

我是一份贡品,家族内斗的贡品,父子相互制衡的贡品。

对于这份贡品,许崇文顺水推舟,许柏承心机叵测。

故事最初,我不清楚我会成为贡品。

我只清楚,我依赖着迷的男人,他似乎很爱我。

许柏承是我的信仰和雨露。

前者供我以慰藉,后者供我以生存。

在这场也许短暂、也许将遥遥无期的我不愿面对的岁月里,能拥有他给予的黎明,是我唯一的执念。

黎明是终结,终结我不愿面对的岁月。

救赎我的黎明可以迟来,当它注定要从我的人生里蒸发毁灭、再不降临,就像坠入巨大的黑洞,世界没有光明,只有无休无止的囚困,他撤回

了对我的救赎,等待我的后果是老死于许家,赔上我的一生。

我当然不甘。

许柏承的婚姻,是我万念俱灰的开端。

本就在泥潭之上打滚,耗尽全部心力,最看重的东西但凡有丝毫不如意,就会往更深的沼泽里跌去。

何况如今抽离的不仅仅是我看重的东西,而如同我的命。

许柏承从书房里走出,李秘书在他身侧小声询问,“许总,许董是什么想法。”

许柏承拆着领带,他看了一眼紧闭的书房门,手上用力一扯,领带轻飘飘落地,“他知晓我的企图。我就是要宋氏做我的羽翼。可利益当头,

不冒险如何唾手可得,我父亲最爱争斗,梅尔是他半生苦斗的战利品,斗局摆开,大势在手,他没理由退缩。”

“您暗算宋铂章做您的马前卒,又承诺许董这样庞大的利益,把他们的心思都喂得膨胀,两方都等候着肥肉入口,万一中途就有某处出岔子,

宋铂章识破您的意图,许董又一无所获,您岂不是满盘皆输。”

许柏承的脚步在李秘书说完这席话后忽而停住。

他朝着我的方向。

我们在寂静的回廊四目相视。

他不出声,我亦是哑巴。

可惜拼心理战术这世上无人能赢过许柏承,最终还是我先撑不住,“你会娶她对吗。”

许柏承无动于衷打断我的质问,“林姝。”他眼色示意我许崇文还在房中,“你失态了。”

我早已无暇顾及那些,如同生死未卜之人,哪还有心情顾及其他。

我毫不收敛又问他第二遍,“你最后会娶宋幼卿对吗。”